城之內的悔意
落子不悔。
這句棋藝上的要義,高中時身為棋藝社社長的城之內博美自然非常熟悉,也算得上是她的座右銘。
雖說生活中不免遇上林林總總令人後悔的事情,諸如被海老名騙去喝劣質紅酒,購物後才發現下星期是感謝周等。但面對人生大事,像離婚或是離開體制,城之內一旦決定了便向著標桿直跑,不容自己花時間懊悔無法改變的過去。前夫不是沒有挽留過,但她的性格嘛,好聽點是撇脫,不好聽就是決絶,單親媽媽同樣可以歲月靜好。
拖拖拉拉不清不楚多無謂。
「血壓130,76,心率70,sinus。」
又一場完美的手術。
「手術結束。」
不管同場多少次,那個頂尖外科醫生的技術依舊令她由衷地佩服。
「辛苦了。」麻醉醫說。
主刀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轉身離去,城之內博美在心裡嘆了一口氣。
「城之內醫生,鬼門還在跟你摳氣啊?這次時間真長啊。」第一助手加地說。
「朋友之間不要太過計較,多傷感情啊,下班後吃一頓,喝醉後把話說開便好了。」第二助手原加把口建議。
「兩位醫生完成工作便請離去吧,我們尚要善後。」麻醉醫下逐客令,一邊低頭填寫記錄。
「誒,真是的。」加地和原訕訕然步出手術室。
要是這樣簡單便好了。
下班後城之內去醫介所,與其說是打卡簽到,不如說已成了習慣。
「博美回來啊。」
「晶叔。」某人的拖鞋整齊地碼在那裡,「大門桑呢,還沒回來?」
「不知道那笨蛋跑到哪裡去,最近都古古怪怪的。」聽到咕嘟咕嘟的沸騰聲,神原晶快步走進廚房,邊略提高聲線說:「我做了豆腐野菜鍋,博美今天留在這裡吃晚餐吧。」
城之內正打算推卻,便見到神原晶雙手端著冒煙的鍋物出來,說:「這個沒有肉,未知子不懂欣賞的。」
「那就打擾了。」麻醉醫只好接受。
「春日的野菜真好吃,非常新鮮。」城之內讚道,這鍋看似清淡無味,卻能品嘗原有的真味。
神原晶抿了一口湯,「嗯,清甜中還帶有一絲苦味,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種微妙。」
「這算是大人的味道吧。」城之內笑笑說,她想,大門未知子應該不喜歡的。
「來,多吃點,都是期間限定的,錯過了下一次也不知道是等到何時。」神原晶給她佈菜,意味深長地眯著眼。
兩個人邊吃邊談,再收拾妥當後已經九點過外。
「晶叔,我先回去了。」
「好,你注意安全。」
城之內在玄關彎腰穿鞋,剛好木門被拉開,她本能地抬頭一望,只見一臉錯愕的大門未知子瞪著她。
兩個人在狹窄的空間定格對視了一會,大門錯開了目光。
還是城之內先打破沉默,「你回來了,大門桑。」
「嗯。」某人臭著臉。
「未知子,時間剛好,你送博美回去吧。」神原晶說。
城之內立刻擺手,「不用了,我自己就可以了。」
「她說不用啊。」外科醫生撅著嘴。
城之內轉頭跟神原晶笑說:「晚安了晶叔。」然後擦過大門的身旁,「晚安了,大門桑。」
社區的街頭寧靜安謐,她隱約聽到屋內的對話。
「你還要跟博美鬧脾氣嗎?都已經一個多月了,別太過分喔。」
「晶叔你都不明白,是她先開始的。」
**
一個月多前的某個晚上,大門未知子和城之內博美在慣去的那個公園長椅上,享受著鯛魚燒的甜膩。
那晚微風送爽,萬里無雲,還有點點星光,正是告白的好日子。
「好想和城之內做更多更好的手術,好想以後和城之內一起生活。」
城之內不知道是甚麼驅使被視為對感情遲緩的外科醫生開口。
「大門桑,我們是很好的拍檔,也是朋友,但拍檔不會一起生活。」城之內如此回答。
「我們只是拍檔?」
「嗯。」她別過臉。
「這些年來你總是留在醫介所,拒絶不同男人的追求 ,我知道代表甚麼。」
「我只是沒有遇上合適的人而已。」城之內輕輕說。
「拍檔會不時偷望對方,總是揉對方的頭嗎?」
「要是我做了甚麼令大門醫生有所誤會,實在抱歉。」說罷城之內站了起來。
她記得當時大門的眼眶微紅,在牙縫中擠出一句:「別當我傻子。」
「時候不早了,我先回去,大門醫生也別太晚。」
城之內緊了緊外套,提醒自己不要回頭,落子不悔。
自從那天之後,大門未知子再沒有給過她好臉色。
也不能說是態度惡劣,因為除卻必要的工作以外,大門總是躲著她,見面時極其冷淡,就像對其餘的所有人一樣。
只不過是退回普通同事的範圍吧,城之內拒絶之時已預料得到,難道可以要求外科醫生繼續特殊對待她嗎。
**
這是大門未知子第三天缺席了。
「加地醫生,這手術不是大門醫生作主刀嗎?」麻醉醫覺得好生不妥,就算怎樣任性,那外科醫生也不會拿病患來開玩笑的。
「本來是的,但神原先生替她告了假,好在這星期沒有甚麼大手術。」
一星期?是出差嗎?
於是這天下班後城之內博美去了醫介所。
「晶叔!」她拉開門,不見人,只有一隻懶洋洋的Ben Casey迎接她。
「大門桑?」她知道他們的習慣,如果空無一人的話會鎖上門的。
咔啪!
二樓傳來聲響。
城之內猶豫了一下,還是爬上樓梯站到大門的房間前。
「大門桑?」她輕聲地呼喚。
「唔~」很微弱的一聲。
不知怎的城之內有點不安,於是問:「大門桑你在裡面嗎?我現在進來啦。」她慢慢拉開房門。
只是大門躺在床上,頭髮凌亂,臉色通紅。
城之內用手背碰一碰她的額頭,覺得有點燙手,難怪這幾天不上班。
「大門桑,你怎樣了?」
「水……」聲音沙啞,也不知是醒是睡。
「你等等。」
城之內立刻跑到廚房斟了杯水。
大門迷迷糊糊,城之內於是坐在床邊,將大門扶起靠在身上,小心翼翼地餵了水。
「難受……」病了的外科醫生竟然撒起嬌來,蹭著她的頸窩。
「我知道。」她輕拍著大門的肩背,像以前哄小舞一樣,「再休息一會,睡醒就好了。」
待大門躺好後,城之內盛了一盆水,用濕毛巾替她抹身,又換上退熱貼。
她坐在床沿看著拍檔好一會。
騙誰呢,拍檔。
聽到醫介所的木門被拉開了,城之內端著水盆下了樓。
「喔,博美來了。」神原晶手裡拎著幾袋東西。
「晶叔。」
「我剛去了超市一趟,又配了藥。」他一看便知道大約猜到。「未知子睡了嗎?」
「嗯。」城之內點點頭。
「你在就好,有些事我也不方便。」
「大門桑她……」
「其實是剛剝了智慧齒,但她的反應有些大,牙醫說過兩天就好。」晶叔笑笑地說。
城之內也就放心下來,「晶叔你為甚麼……」她有點吞吞吐吐。
「是未知子不讓說的。」神原晶嫌棄地搖搖頭,「她說你腰不舒服也不告訴她,所以就……你也知道她多孩子氣的。」
「大門桑居然知道?」城之內瞪大眼,她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。
「博美的事,未知子一向很上心的,她還知道你偷偷去做了檢查。」
「晶叔,抱歉,我不是想瞞著你們的。」
神原晶搭著城之內的手,慈愛地說:「我也是過來人,當然明白博美是怕我們擔心,不過呢,有時候不必自己一個揹上所有責任。」
聽得城之內低下了頭。
「好了,我先去煮粥,博美沒事的話,今晚就麻煩你照顧未知子吧。」
城之內給大門餵了粥和藥,又再替她抹了身。
晚上洗過澡後,城之內換上大門的睡衣,躺在她身旁。
大門已經退了燒,微鼓的臉頰顯得特別稚氣。
城之內幽幽地嘆了口氣。
一個多月前她感到腰痛有點過於頻繁,於是去做了檢查。五年存活率的夢魘縈纏不散。
偏偏就在這時拍檔跟她告白,在自覺為對方好的心態下她回絶了好意,也為此做好覺悟,就算會離得越來越遠,就算會被喜歡的人討厭,也不願再次見到大門未知子無能為力的眼神。
幸好最後虛驚一場。
落子不應悔,城之內都懂得。
但當她趁著夜色,貪婪地享受這一個多月以來的親近時,她不得不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。
她溫柔地撩開大門額上的頭髮,「要是我後悔了,怎麼辦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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